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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图片来源于网络)
电子邮箱里忽有古尧邮件。别后一年我对他已淡忘于江湖。他不称我老师也不书我名字,就是直截了当地奉上一首改字临江仙,是从宋代词人陈与义那里化来的:
忆伯爵厅厅中饮,坐中师生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什么时候,我能到美国看看呢?”
四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注:伯爵厅,兰特伯爵西餐厅,厅中饮虽是一年前,师生之分已有四十余年。)
阅后,轻易不再感动的我,不禁愣神良久。
其实四十年前我在中学任教时,古尧并不是我班上的学生,只是偶然的机缘,我们对上了话,后来我结婚搬到一个小杂院居住,他来聊天方便,成为常客,据他后来说,我跟他的闲聊,形同宝贵的授课,先不说什么灵性开发,仅举小小一例:我告诉他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其实按音译是圣·弗朗西斯科,为什么许多中国人又称它三藩市呢?因为早期被运到那边修铁路的华工,多是广东人,粤语将圣·弗朗西斯科快读,缩音即如三藩,至于为什么又称旧金山,新金山又在哪里?我也有一番说词。在当时那种封闭禁锢的社会环境里,古尧那样的学生听了我诸如此类课堂上绝无的杂言碎语,竟如聆梵音。古尧那时常感叹:“什么时候,我能到美国看看呢?”
有为青年及时赴美
三十年前,古尧的向往竟化为了现实。1978年至1988年,是我,古尧,以及许许多多中国人时来运转的黄金十年。古尧那在他九岁时死去的父亲得到彻底平反。他的母亲先官复原职,后来更升任为正职。古尧上完大学,获得美国方面的奖学金,可以去读硕士。父亲的平反虽然大快家人之心,却并无经济补偿,母亲虽然正局级,那时候薪金应付一家日常开销不成问题,积蓄就还很微薄。古尧来找我。那时候我已经住进挺不错的单元房,是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古尧说去美国留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一张飞往美东的单程机票。我和妻子一同招待他。听他这么说,忙问他那机票需要多少钱?他说支援他2000元人民币就行。我和妻子不禁对望一眼,都绽出了微笑。妻子就去另屋取来一个信封,递到他手中,我说:“刚领到的,长篇小说《钟鼓楼》获茅盾文学奖的奖金,正好这个数。”古尧接过去,也不道谢,只是笑:“巧巧巧!”如今茅奖奖金已经是五十万了,但我不以当年的2000元为少,因为那笔奖金玉成了一个有为青年及时赴美。
古尧飞去美国以后,我们联系很少。他攻读一种很冷僻的学科,叫什么分析物理,和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那一茬(多是50后出身的)改革开放初期的留学生一样,勤工俭学,洗盘子、送外卖、摘苹果、搞搬运……吃尽苦头,终于尝到甜头。他先后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并谋到一份高端研究的工作。其间他回国几次,一次是和对象成婚并将她接到美国,一次是他母亲去世回来奔丧,都蜻蜓点水般到我住处来小坐,第一次回国时他就将当年的机票钱还给了我,我说正好作为他结婚的礼包,他坚拒。我们重聚的时间虽然短暂,却依旧谈笑风生,他没大没小开玩笑,我没心没肺侃大山。
2006年我应华美协会和哥伦比亚大学之邀赴美讲《红楼梦》,和定居在休斯敦的古尧取得联系,他热情邀我到得州一游。我从纽约飞到休斯敦,刚走出活动通道,就见他站在通道口迎候我,见面第一句话是:“我父母双亡,你来,就是家长的待遇。”他开车接我到他家,他妻子女儿都热情接待。住的是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两层独栋小楼,后院是游泳池。畅叙种种,泳池嬉戏,又一起到姚明开的餐馆品尝“姚妈红烧肉”。古尧驾车,带我去得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我对奥斯汀那酷似华盛顿国会的州府大楼不感兴趣,我热衷的是短篇小说圣手欧·亨利那栋小小的故居,流连多时,浮想联翩。后来我们又去了因肯尼迪被刺而闻名的达拉斯,和有条河流贯穿全城的圣·安东尼奥,我们乘游览船欣赏了两岸旖旎的景色。我们游得非常开心。但是美国那时经济下滑,古尧陪我参观宇航中心,他脖颈上挂有工牌,可以免费,因为他所参与的研究项目,属于宇航中心管辖,但就在他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解时,接听到电话,让他立即上交工牌,他匆匆离去,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购票进入了。见我忐忑不安,他安慰我:“我们那个项目被撤销了。谁让经济不景气呢。其实一个月前已经通知了,我没跟你说。没想到恰在这个时候收我工牌。”接着他有句“京骂”,但脸上仍笑嘻嘻的。
送我返纽约,古尧跟我说:“你别惦记我。等我一个‘伊妹儿’吧。”
岁月流逝中的人事变迁
他的那个“伊妹儿”,一等就是七年。美国经济复苏很慢。古尧到处求职,不断碰壁。妻子难免抱怨。女儿送读名牌大学,需费不菲。尽管宇航局方面赔偿的遣散费不少,毕竟不能坐吃山空。天无绝人之路。终于古尧一个简短的“伊妹儿”告知我:“获得大学物理教授教职。假期将到北京。”于是有2014年冬他来京的相聚。他住我家。老伴已逝,我是鳏夫。他是孤儿。鳏夫孤儿,并不落寞。随意挥洒,言谈无忌。约了当年他同班并一起到农村插队的同窗,也是当年就跟我交往的,在一家以慕尼黑啤酒和德式香肠为招徕的西餐厅欢宴。几位同窗都对我执弟子礼甚谨,独古尧仍没大没小,跟我逗贫嘴。那晚我喝得也不少。好在餐厅离我居处不远,我和古尧醉中相扶而归。
古尧和我谈到过几年退休的事。我不知不觉也就跟他谈及衰老死亡等事。我们谈及后来的留学生,上世纪九十年代出去的,大体还是他们八十年代出去的那个路数,但是这个世纪去留学的,多有家长陪同,或数家人委派一人陪同,有的刚入学就买好了房,更开上了新车,只有叫外卖的哪有送外卖的,融入那边社会快,失却民族传统也快,我和古尧谨慎置评,却也一同感叹岁月流逝中的人事变迁。
古尧近日发来的电邮(我还是宁愿称电子邮件而不称“伊妹儿”,细微处可见我们毕竟是两代人置身两种社会环境),改宋词咏叹,我觉得未免过于悲凉。我原来把伤感当作提升心灵的助力,现在却很怕伤感。“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意境不大能接受,笛声虽好,哪耐持续到天明?月光里有阵笛音,然后就消停,就“长沟流月去无声”,更能稳固我内心的平静。让我们常葆人性中的良善。经历过太多,期望就免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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