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大是惠灵顿这个山城的头生子,有点摆俏地立在市区最老最好的地段Kelburn山头上,离着名的玫瑰园和观光缆车不远。这学校面积上小到不用围墙,小到一个上海来的留学生看见它第一眼悲伤得要退学。因为和她心目中的大学有些距离。
我却不知怎的,从第一天见到这所学校起,就没有对它恶感过,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是迷路,因为这所小的学校在各个山头上分散,各系都只是小小木屋。一条坡路穿校而过,和城市相连接。惠灵顿这边海,那边山,地很贵,维大也不好意思多抢地盘,遂乖乖和城市打成一片。只是学校这一边山路上绿荫甚多,另一边却可见海的诱惑。维大的颜色因此是在半蓝半绿中夹着红砖房子。其实,她得天独厚,把惠灵顿的精灵寂寞气质,咽在喉中,我们就在那气质中来来去去。后来慢慢的不想说它太小,可能是旁边海的眼睛在媚着你的缘故。刚来的同学切记得要登图书馆楼望下面的惠灵顿湾,学习晚了,就见那海边万家灯火燃你一种奇异情怀,便觉是身在海外。很满足这种Exotic感觉,在我,是如此。这一点气质,离它不远的梅西,就不好比。
城市也因为有它,无端精神了好些,不知道为什么。它象一枝天堂鸟,细细干子,插在惠灵顿这个高颈玻璃花尊里,由咸海水养着,总也不老。主楼老凯克楼的尖顶,和那巍峨红砖还是复制了许多英国式的庄严,下面糊着碧碧的长青藤,和红砖一起,妆点出学术的清冷繁华。我觉得,有了老凯克楼那一片风景,够了。它已经把这个殖民城市要从英国老家带来的那点子梦和老派头的尊严,邮票样啪贴在了这张航海而去的老信上。
记得那时候自己来报名,第一年新生,英语且说不圆,但是所见世界都亮晶晶。坐在老凯克楼前那张常青藤笼罩的长椅子上,想想眼前的美丽新世界
每每为了大学可以给人的一种:我在长大幻觉感动。
手指轻摸常青藤的叶片。啊为什么一定要去欧洲呢,康河也被志摩游滥了。
我喜欢到一个大家基本陌生的地方由我来创造新的感觉。对我,维大的小后面,反而是一种空间。
我的葡萄总不酸。
芦苇深处的歌
去电影系听课要经过音乐系,因为是山上的学校,两边是山径连接。高高,又低低,附仰几次,人一定会走得汗津津。
我极喜欢走过音乐系的感觉,那是一条下坡路,路边芦苇飞飞,如有风,它们一定摇摆如一堆乐谱。
这一边则是音乐系的练习厅,细细垂下的百页窗里面,丝丝缕缕飘出学生们的排练声音,各种乐器,惹人停停脚步,听听。路上是小小的白砖,常有只黑猫在那里蹲着,也听音乐。
我把这条路叫作乐之小径。总是悄悄站在芦苇下面,悄悄窥视旁边练习厅窗中的音乐。这里不是声音本身,而是美丽声音的子宫。厅中音乐系学生从不觉察出有个东方女生悄悄站在外面,他们正细胞样生长在自己的创造出来的声音中。窗子上面反光,外面绿色植物的影子象水中花一样飘在这玻璃的光上。幽幽绿绿。
过去就是宗教系了,常有个年龄很大的本地女学生,光着头,穿一件五彩的衣服,坐在门前吸烟。
穿过这条音乐路,你会看到教戏剧的老师那间办公室的窗子。
他在窗玻璃上挂一个黄色小丑,挥着手,向着来的学生笑笑。
小丑后面是我们系。建筑全部沉在山头绿荫中,象绿窝里的一只小虫儿。咖啡屋被叫作绿屋,旁边是排练厅,学生一排戏,里面就是悲欢离合各种喊声。教室小小,且被绿色笼罩得很黑暗,老师还好不开灯来讲课,坐在黑屋子里让大家闭上眼睛想镜头及角本。
五分钟后开灯,所有同学一挥而就他们短片的构思,草图。
上了这么久课,还是记不清许多学生的脸相,我们就分散了,分散之前,还是在黑屋子里看彼此拍的作业短片。明亮的屏幕上,彼此制造的梦比彼此的脸要清晰。
有一次课早到。老师在放欧洲的片子《蓝》,音乐轰一下出来,在空空的小教室里,我竟然觉得不能承受。那种极度感性的冲击,象遇见个蓝衣服的寂寞朋友,在这绿屋里,我晓得我们语言不通,安慰不了她。
忽然眼泪都下了。
记不得毕业哪天
我没有去预定毕业服按典礼毕业。
我一直是毕业的敌人,中国大学分散时候,他们在酒会上哭得死去活来,我一个人在旁边冷静走来走去。那个时候文科毕业生总是格外敏感脆弱的。学校里白衣飘飘的浪漫和窗外正酝酿的物质革命有着先天的冲突,而我们却命定要在这未来但是看得见摸得到的挣扎和蜕变中毕业了。无可逃避的。
现在又到毕业,却干脆不去典礼。隔了一个重洋,我还是选择文科的缘故,已经不是因为少年浪漫。
这只是一个选择。
因此我抱着卷子,笔记,分数单子默默走过维大绿屋,两年来似乎我是这屋里唯一一个黑发黄皮肤的人。
海外校园毕业时,看不见群群黑发少年长夜痛哭伤别离的情绪,才知道当时如此悲哀过的我们好奢侈,好幸福。
而今天我只是独自慢慢坐电梯上维大九楼,再一次看下面海湾的灯火,曾经的,被憧憬过又被实践过的穿过别人的语言去触摸心爱东西那种艰难,寂寞,和不足为外人道的欢乐,都蓝蓝的,水银一般注入心里。旧日如在自己国家曾为毕业辉煌流泪现在却只见一点点水银光,在千山万水之外。犹如站台上不知名爱人拿着的小灯,微微摇着,祝福你再启程,那淡淡光平静而倔强地,对生命中的一段段旅程,闪着低调别离情绪。告别,意味着要改变。而生命中的弹性和坚持之反复直到最后协调那漫长过程,却是一次次毕业后才要交出来的真考卷。
换一种语言配音,对毕业,我心却依旧是一段黑白默片。
文科生的心灵深处永远的惶惶着,因为我们的毕业证书上,不是刻着漂亮的经世致用四个字。
那么是什么呢,是什么留在我们的成绩单上?当年毕业的少年现在又毕业,他们中的一个,在天涯海角的惠灵顿海湾静静看清楚自己这一群投入的等待的是什么。
是四个无颜色的小字。写在发黄的笔记本边缘上,雕刻时光。
我们会是以各种方式雕刻时光的一群。物质的大革命边缘,会有万千偷哭或偷笑的心希望看到那奔忙而美丽的流光被人细细雕刻并存留。
而文科,只是我的一个选择。她和青春一样,象一颗奇怪的坏牙,拔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拔掉它。后来发现其实它的英文名字就是成熟。我们不需要因为我们的敏感而反复要求世界原谅了。那坏牙不可变的弱和疼痛,其实也是一种力量。
许多人对在新西兰念书的人嗤之以鼻。我则对他们嗤之以鼻。
毕业后还是常常溜到维大图书馆看新到的书。反正学习没围墙。
图书馆前有群海鸥,没出息,要和穷学生来抢面包。几年来,我常常坐在台阶上喂他们。
现在换了人了,谁坐在海鸥里落漠抽烟,一头染黄的头发,是更年轻的中国学生,他们慢慢数目多了,大多人非常勤奋,占据所有图书室角落。令人非常鼓舞。
我还有时偷偷在旁边二楼的咖啡屋里喝咖啡,看免费的惠灵顿首都时代,伪装成学生的模样。
维大没有门房,也不查号。所有人等,只要在这山头找到停车位,就可以进来,但是从来也不见拥挤。
现在眼里的维大,不再是常青藤的神气童话,它是一段路,和世界上所有的路一样,有泪,笑,无奈,和欢畅。
我终于觉得读书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读出寻常心。海外念书,尤其是如此。把所有光环撕掉,我们才好把大学那部机器里面,藏一点我们自己的体温。我们有了的,是在另一种文化之间感性生存过的寂寞,和寂寞锤炼出来的些许定力与某种个性。如果不走过,就不懂得。
因为体验是那么自私的东西,谁代替得了谁?
我的毕业证书,竟然就是那一点点自己的体温,及用心和维大的海和山和别人的音乐看不懂却让人哭的电影见了面却没记住脸的外国同学之间摩擦出来的那一点点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