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Canal街的地铁站,是有着惹眼中文标志的工商银行,周围林立着唐楼外观的剧院和窗明几净的烧腊馆。这一带就是著名的纽约华埠,也就是美国东部历史最久的唐人街。在华埠的中央街深处,街边开了一道小门,墙上用中英文写着美国华人博物馆,学生票五美元。 在走廊里的一个玻璃盒子中,陈列着一个和小南瓜差不多大的褐色球,表面裹着草叶,并无奇特之处。我凑近标牌细看,上边的说明却令我惊讶:生鸦片球!这个东西,我从很多晚清的书中都读到过。生的,能置人于死地;吸食,则会悄无声息地让人沉浸在虚无快感中无心劳作,一点点,蚕食掉人的精神。每个经过这个展品的中国人都会对眼前的这个褐色小南瓜显示出些厌恶,但我注意到洋人的表情却不尽然。大多数人是在谈论鸦片的医用功效,中国社会因此而受到的影响似乎并不是他们关心的范围。
与鸦片球紧邻的玻璃窗里,是晚清时期一本叫做《南方号外》的杂志。上面的一则广告这样写道:美国人非常富裕,欢迎华人至金山打工。在美国,人人皆得成大器、赚大钱,好住好食。在美国,人人平等,无清兵舞爪张牙19世纪40年代,第一批冒险者,从广东和福建沿海出发,做着发财的美梦,漂洋过海,历尽艰辛来到美洲大陆,想必就是听了类似《南方号外》这样的忽悠,然而等待他们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金山:他们第一面见到的,是名不副实的天使岛。
作为华人移民首站的天使岛,执行1882年开始生效的《排华法案》,对华裔移民进行出奇严格的盘查。刘伯骥所著并于1918年出版的《美国华侨史》曾这样描述天使岛:岛名天使虽美,但华侨视之有如阎罗殿,谈来多有惧色。 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展出了一把来自天使岛移民站的椅子,立一扇木屏风,上书两首由华人移民在被关押期间创作的七言绝句:
木屋拘留几十天,所因墨例致牵连。可惜英雄无用武,只听音来策祖鞭。
从今远别此楼中,各位乡君众欢同。莫道其间皆西式,设成玉砌变如笼。
读到这些诗,我不觉如骨鲠在喉。一切还没有开始,移民们所有关于美国生活美好的憧憬,从踏上天使岛的第一秒钟起,就全都在年复一年的关押和监禁中消磨殆尽了。而那些能顺利过关的幸运儿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呢?
宜得俾一班人整路,汝俾乜工价吖?每日一元二毛五玻璃柜里这部1911年出版的《英华类语》,是粤语和英语对照的便携词典。由于当时大多数登陆者无依无靠,且对英语几乎一窍不通,这本《英华类语》就几乎成了他们行走美国的唯一帮手。修建太平洋铁路的华工们,拿着每日一元二毛五的低廉工资,从事着最繁重和危险的工作。而白人劳工则认为,中国移民的到来抢了他们的饭碗。于是,美国白人社会对于华人劳工的恐慌与敌意与日俱增,而清政府对这些在异域找辛苦饭吃的中国人的保护,是鞭长莫及还是听之任之,我们这些普通人无从知晓,我只记得老舍先生在小说《二马》中这样写道: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家相对应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中国是个弱国,中国人呢?是
《排华法案》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针对某个特定种族的法案被正式废除,已是二战结束以后了。现在,距离《二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多世纪,《排华法案》也早已尘封进了历史的深处。但在美国,这样的思想却残留在大街小巷中,像火种般时隐时现,不免让人感觉出它将来重燃的可能。
墙角有一处展柜,桌面上摆了一个大铁三角,标签上书:8磅,来提下我试试看。 我半信半疑,一提,好家伙,这个铁疙瘩真是不轻。原来,这是个铁熨斗,当年遍布美国所有大小华人区洗衣店。
走出博物馆那道小门,来到依然是熙熙攘攘的Mott街,心却仍被那个大铁疙瘩牵着。早期的华人移民由于财力、身份等各方面的限制,维持生计最常见的方式,就是开洗衣店和餐馆,而就我与现在的西方人接触的感觉来看,眼前的唐人街与彼时并无大的差别。而从本质上说,经历了一百多年磨难的陈查理傅满洲们,通过各自的奋斗,手中聚集的财富已是非常可观。面对中国人的勤劳、坚忍,洋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敬重却又畏惧这种品质。如今在唐人街,我们能看到许多洋人来买物美价廉的中国货,在此,他们与中国人相遇隔着柜台,想必仍是隔着种种的成见这样的状况何时能够完全消失,是否取决于我们这一代人,也未可知。